酷刑之外的惩罚与救赎:《罪与罚》

2023-01-08 22:32:17   最后更新: 2023-01-29 15:08:52   访问数量:88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俄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历史时期,试图推翻沙皇专制统治的十二月党人运动,对农奴制的批判与废除,五十年的车臣战争,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的动荡与革新,这一系列的变化都让社会进入到前所未有的新旧思想剧烈冲击的历史性时刻,旧时代的黑暗与底层人民的屈辱,催生出了一系列觉醒的文学家,高尔基说:

 

在欧洲文学发展史上,年轻的俄国文学是一种惊人的现象,没有一个国家像俄国这样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就出现了灿若群星的伟大名字。

 

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阿·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又一个名字闪耀在这段历史的舞台上,如果要在这之中选出一位俄国文学的代表的话,你会选择列夫·托尔斯泰,还是契诃夫?亦或是屠格涅夫?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刚刚过去的 2021 年,是俄国著名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诞辰两百周年。俄国诗人布罗茨基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人类能抵达的全部深度,而鲁迅则评价他是“人类灵魂伟大的审问者”。

 

而我也在2022的年末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名作《罪与罚》,本文,我就来聊聊这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写出了作家什么样的独特体验吧。

 

 

 

小说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贫困的大学生,因为无力缴纳学费而辍学,在他眼中,他将人分为了两类:平凡的普通人和超人,普通人循规蹈矩,默默无闻,而凯撒、拿破仑等为代表的超人则敢于突破规则的束缚,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于是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平凡的普通人,便盘算着要杀死社会的虱子 – 经营当铺、放高利贷的独居老太婆阿廖娜。

 

经过缜密盘算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携带着一个难以打开的盒子来找阿廖娜典当,趁着阿廖娜拆开包在盒子外面的层层束缚时,拉斯柯尔尼科夫用斧子杀死了阿廖娜,然而,他却在慌乱中忘记了关闭房门,于是,在他到里屋翻找阿廖娜的财物时,阿廖娜的妹妹丽扎维达回来了,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拉斯柯尔尼科夫干脆杀死了目睹眼前这一幕的无辜的丽扎维达。几经周折,他终于逃离了命案现场,而没有留下决定性的证据。

 

回到家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处理了作案工具与作案所得后,一连几天大病不起,他的朋友拉祖米欣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他,而他在病愈后,作为当铺曾经的顾客,受到了警方的怀疑。与此同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妹妹为了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决心嫁给虚伪的律师卢仁,于是,他的妹妹和母亲从乡下来到了莫斯科。

 

病愈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遭遇了马尔梅拉多夫的死亡,穷困的他将母亲给他的全部钱财都给了这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的遗孀。马尔梅拉多夫是一位退职的九品文官,因为家境贫寒窘迫而苦闷,因为苦闷而酗酒,因为酗酒而丢失了官职,他的女儿索菲亚被迫成为了娼妓。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善良而又逆来顺受的索菲亚产生了情愫,最终,在索菲亚的劝导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到警察局自首,被发配到了西伯利亚的监狱,在索菲亚的陪伴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度过了七年的牢狱生活而重获新生。

 

 

小说长达 42 万字,却只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十几天的时间范围内的简单故事,可故事却十分紧凑自然,悲惨的现实面前,每一个角色的命运都紧密相连。与传统小说中着重渲染情节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着重描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理、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内心的剧烈冲突。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思考,到底人物是为了情节而服务的,还是情节是为了人物而服务的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答案是:都不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人物拥有着独立的内心世界,人物的独特性格驱动着人物独特的选择,甚至有时,我们会发觉,人物似乎并没有在作家的掌控内,故事的发展有着这样一种不可预测性。正如文学批评家巴赫金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描绘人类心灵的全部隐秘”,作家旨在充分发扬主人公的主观性,巴赫金称此为“复调写法”。

 

在《罪与罚》中,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性格是复杂的,他残忍而冷酷,为了实施行凶的计划,反复踩点摸排,盘算良久,甚至杀死无辜的死者妹妹也毫不犹豫。但同时,他却是一个善良而博爱的人,他毫不犹豫的一次次资助他人,即使自己的生活已经十分窘迫,但他仍然出手慷慨。他在行凶中无比慌乱,甚至忘记关门,而同时,他却冷静到成功逃脱,并且缜密地销毁证据,还回到现场再次查看。他彷徨迷惘,犯罪后生病梦魇,受到良心的审判,而同时,他却异常笃定,受到爱情的感召,自愿背负十字架,去自首认罪。

 

这一切都让主人公体现出现实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具有的复杂的心境和性格特点,人是复杂而具有充分主观性的,这在其他小说中往往是看不到的,一个角色能够拥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如此激烈的思想斗争,足见作家独到的驾驭能力。

 

 

在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梦境中,他梦到幼年的他与父亲目睹了一个醉酒的农夫米克尔卡与其他醉鬼们一起鞭挞一匹驽马,米克尔卡一边叫嚣着“这是我的马”,一边鞭打这匹马取乐,而不堪重负的马一次次跪下又站起来,仍然无法拉动大车,米克尔卡扬言要用斧子砍死这匹马,拉斯科尼科夫对这匹驽马无比同情,他抽抽噎噎地哭着、尖叫着,直到醒来。

 

这个梦让我想到了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1889年1月3日,尼采在都灵的街头,看到一匹马正在被马车夫鞭打,他跑上前去抱住了马的脖子痛苦道:“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从此,尼采便发了疯直到死亡。

 

这两个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一个发生在小说中,一个发生在现实中,很难说这两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也许,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被尼采称为是“唯一让我受益良多的心理学家”启发了尼采,从而让尼采诞生出了他的“超人哲学”的思想。

 

回到小说,这个发生在故事开头的梦具有着多个层面的隐喻性质,从超人哲学出发,农夫米克尔卡象征着制定规则的超人,而驽马则是默默无闻、逆来顺受的普通人,超人有权力用斧子砍死如蝼蚁一般的驽马,这预示了自认为自己是超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用斧子残忍地杀害了当铺老板阿廖娜。与此同时,这个梦境也是主人公潜意识的映射,他早已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的种种不公,强者对弱者生杀予夺,正如阿廖娜放高利贷,对穷人吸血作恶的同时还以此为乐,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则对底层的人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作家还刻意指出,这并非一场个例:

 

板车那么大,拉车的却是乡下那种又瘦又小、黑脸黄毛的弩马。这样的马他常看见,有的时候拉着一车堆得高高的木柴或者干草,总是疲惫不堪拼命使劲,特别是如果车轮陷进泥拧或者车辙里,同时庄稼人老是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它,狠极了,甚至间或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睛,他瞧着这种情景非常难过,难过极了,差点哭出来,妈妈总是走到窗口,把他拉走。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谁聪明,强硬,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报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人更正确。

罪行乃是对社会制度反常现象的抗议,如此而已,此外在也没有别的,也不允许有别的理由,一点也不允许有!

 

这与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说的关于超人的论述如出一辙:

 

超人将是这片土地的意义所在。

你们所亲身经历过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伟大的轻蔑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里,甚至你的快乐也会成为令你感到憎恶的事物,同样还有你的理智和道德。

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标:人类的可爱之处是跨越,而非向下走,我特别喜欢那些除非他们的生活变成了必须向下走的模式,否则不知道该如何去生活的人们,因为他们就是那些要进行跨越的人。我热爱伟大的轻蔑别人的人,因为他们都是伟大的崇拜者,同时也是渴望登陆其他岸边的箭。

 

拉斯科尼科夫正是在这样的超人哲学思想的支配下,去杀死了他所认为的社会的虱子阿廖娜:

 

我在决意实行我的计划时做到尽量公平合理,注意重量和尺度,进行计算:我从所有虱子中挑选出最不中用的一只,杀死了它,决定从她那儿拿走我实施第一个步骤所需要的钱。

 

然而,当他实施完他的计划后,他却陷入了自己良心的惩罚,他说:

 

老太婆只是一种病罢了,我原本想赶快跨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我是杀死了原则!原则,我倒杀死了,然而我却没有跨过去。

我杀了自己,而不是老太婆。

 

在梦魇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备受折磨。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阿廖娜的家里,而阿廖娜还活着,他用斧子一次次砍向阿廖娜,却怎么都砍不死,他只能落荒而逃,周围的人凝视着他,窃窃私语。这个梦魇标志着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中,超人哲学的价值观已经开始动摇,他无法视人命为蝼蚁,犯罪者终将受到惩罚。

 

 

笃信超人哲学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期望用暴力革命来为自己的未来奠基,宣示自己不同于如蝼蚁般的大众。然而,在内心的折磨中,他终于认清自己并非是设想中的超人,而作家借由主人公在基督教信徒索菲亚的感召下,主动背负起十字架,接受苦难来赎罪,从自身良知的煎熬与惩罚中解脱出来。

 

索菲亚在穷苦的现实生活中,被迫沦为了娼妓,但小说中却反而凸显了她如天使般的圣洁形象:

 

她面孔消瘦,脸色苍白,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那对浅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当他们闪闪发亮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天真。

 

为了家庭,索菲亚牺牲了自己,在苦难中,索菲亚仍然深信上帝是仁慈的,是上帝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十字架项链,劝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去自首。显而易见,十字架是对罪责与惩罚的背负和面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此后的经历中一点点地转变,直到最后终于屈服于爱情和信仰,接过了索菲亚手中的十字架,接受了法律的惩罚,这首先得益于爱情,是爱情为主人公指引了方向:

 

爱情使他们俩复活了,这一颗心对另一颗心来说,成了无穷的生命源泉。

 

而来到了西伯利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再一次遭受了梦魇:

 

他在病中梦见全世界在劫难逃,遭到一场人们从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的可怕瘟疫,那是从亚洲的腹地传到欧洲来的。人人都要遭殃,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幸运儿除外。有一种新的旋毛虫、微生物出现了,而且侵入人的身体了。然而这些微生物却是有智慧和意志的精灵。人们一旦受了感染,就立刻像是鬼魂附体,变得疯疯癫癫了。可是人们从来也没有像这些患者那样认为自己是极其聪明,在真理方面是坚定不移的。而患者们以前从来也没有像现在患病时这样认为他们的决定、他们的学术结论、他们的道德信念和信仰是不可动摇的。一个个村子、一座座城市,所有民族都受了感染,变得疯狂了。大家都惊恐不定,互不了解,人人认为真理就在自己一个人手里,见到别人心里总不好受,捶自己的胸脯,哭泣,搓手。他们不知道该审判谁,该怎样审判。至于哪些东西应该认为是坏的,哪些应该认为是好的,他们的看法却不一致。他们不知道该控告什么人,该替什么人辩护。人们在某种毫无意义的恶感中互相杀害。他们彼此作对,纷纷组合成各自的大军,可是这些军队刚刚开拔,忽然就开始自相残杀,于是队伍溃散,互相打起仗来,举刀就砍,拿枪就刺,甚至张口咬人,互相吞食。那些城市里,成天地敲警钟,把大家召集起来。然而,这是谁在召集,召集起来干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人心惶惶。就连最普通的行业也没有人干了,因为人人忙于提出各自的想法、各自的整顿措施,却又意见不一致。耕作停下了。有的地方,人们合成一伙,一起干某件事,发誓决不分手,然而他们马上又着手干别的事,跟他们原打算做的截然不同。他们开始互相责难,打杀。火灾出现了,饥饿开始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都在毁灭。瘟疫蔓延开来,越传越远。全世界只有少数人得救。他们是些纯真的优秀人物,他们注定要在人类当中开始繁殖新的种族,开辟新的生活,使得大地焕然一新,洁白无瑕。可是,谁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些人,谁也没听见过他们的话语和声音。

 

这个梦中,人们患上了可怕的瘟疫,象征着在苦难的现实中发生转变,这意味着人世间的净化靠的不是拿破仑这样的超人,而是来源于一场瘟疫,而瘟疫则象征着上帝的审判,这颇具启示录意味的场景下,标志着主人公内心从超人哲学向着宗教伦理的转变。

 

而故事中的另一个角色,地主斯维德里盖洛夫,爱慕着主人公的妹妹,被传言犯下了杀死自己妻子的罪行,最终无法解脱而举枪自杀。他与主人公不同的出路,展示了作家的宗教观,作家用斯维德里盖洛夫与主人公相对比,一方面强调了,罪行皆会带来惩罚:

 

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一定会痛苦,对他来说,这也就是酷刑之外的惩罚。

 

而另一方面,唯有爱情与宗教,才能让罪人承担起自己应得的惩罚,从而在罪行中解脱出来。

 

 

在文学上,《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式写法的大胆尝试,他用强有力的笔触,充分展现了穷苦大学生拉斯科尼科夫的内心世界,以及他走上犯罪道路及在这之后,他内心的踌躇与煎熬。在这样的煎熬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笃信超人哲学的狂热者是如何在爱情的感召下一步步走向对宗教的信仰而主动背负起应得的惩罚。

 

同时,作家还开创性地运用了梦的解析理论,用四段不同时期的梦境,彰显了不同时期主人公潜意识中的矛盾与纠结。而与此同时,意识流写法、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等的开创性尝试,堪称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开端之举。

 

另一方面,作家对于善与恶、罪与罚的多维度、多角度呈现,体现出了人人皆有罪恶,但人人又都有善心,让我想到了 DC 著名的漫画《致命玩笑》中蝙蝠侠与小丑在结局处的对白,如果我们将漫画看作一场梦境,那么,蝙蝠侠与小丑恰恰像是那个在拉斯科尼科夫、在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在一遍遍争辩的善恶对白,在主人公充满启示录意味的梦境中,世人终将在宗教的光芒中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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